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21章 辨心

關燈
雪雖停了,卻也未見過日頭,寒風終於趕了上來,將浮雪吹上天空又落一次。巧娘子家的屋子果然是塌了,夫婦兩個帶著大牛和小二回去了一趟,撿要緊的東西背了些出來。有道是破家值萬貫,奈何那中間屋子塌了相對的兩堵墻,大半家什壓在了下頭,幸好睡人的東屋只塌了一頭,還得鉆個人進去。許嬤嬤做主,將幾戶房屋受損的人家都安排在了莊上暫居,左右那作坊是整日整夜燒火不停的,住了人倒好。

大雪壓城,近衛軍忙著在官道上掃雪填土,天雖未霽,皇帝帶領文武百官前往天壇“祭天謝雪”,也不知那天聽沒聽到,倒是停了雪,卻寒風呼嘯起來。

寒深雪重,李紈在幾個陽春陣外頭又加了個限靈陣,將陽春暖意卡在了一屋之內。幸好覺察得早,若不然,就是周圍大雪,獨獨那幾間屋上頭片雪不存的奇景了。晚間婆子們守夜,喝酒賭錢之餘,多要感慨幾句:“這個冬實在難過。”

白日裏眾人說話時,王夫人與賈母又說起施粥贈藥的事,言道:“東邊山裏寺廟的和尚,尋常都是靠化緣度日的,這大雪封山好幾日,竟是給餓死了。”賈母皺眉道:“這又是哪裏傳來的話?”

王夫人道:“昨日外頭那些清客相公們說的,老爺衙門裏這些日子都加了炭例,說是因為上朝時大殿裏沒設炭爐,凍著了一位老大人,如今議事殿都設了炭爐。”賈母道:“從前都沒出過這樣的事。”

王夫人又道:“要說也不該的,這上朝的都夠品級穿貂狐了,偏這位大人連個貂裘也置不起,又偏偏這兩日大雪成災,商議的事兒多,竟給凍暈了過去。”賈母嘆息搖頭,邢夫人在一旁道:“這老大人倒是個清官。”

賈母看她一眼,轉頭對王夫人道:“咱們家也開始施粥吧,不用等進臘月了,各城都有粥廠,就在那左近尋個地方。”王夫人點頭道:“聽說這回塌了好些房子,除了開粥廠,還在尋地安置饑民。”

賈母皺眉想了會兒,問道:“咱們在這長安城裏還有旁的空宅子沒?”王夫人搖頭道:“城裏頭的都租用出去了,外頭倒還有幾處莊子有空宅子。”

賈母便讓人把鳳姐叫來,問她這事,鳳姐前後聽了,想了想道:“這宅子倒還好說,若是照著老祖宗跟太太的意思,咱們這宅子是交出去與衙門,讓衙門安置饑民用呢,還是咱們家出面自己收容災民?若是交給衙門,倒是簡單,左右咱們不過留些人在那裏幫幫忙,待事情過去了再收回來好好收拾就行。

若是要自己出面,就連著後頭好些事,旁的不說,一日該多少米糧,多少柴炭,養到什麽時候,這都得有個說法。雖說是慈悲心,卻也得防著請神容易送神難呢。”

賈母聽了連連點頭,便對王夫人道:“我看鳳丫頭慮得很是,如今外頭可有收容災民的?”

王夫人搖搖頭,鳳姐在一旁道:“老祖宗,這個自然是有的,只是卻不是像咱們這般,如今多是收了放自己莊子上去,要麽就幹脆簽了身契的。”

賈母聽了搖搖頭道:“這個不好,這是替自己買人手了,咱們家恐怕不缺。再則,咱們是行善替上頭分憂的意思,夾帶了私貨就惹人嫌。”

鳳姐便道:“若是照老祖宗這麽說來,我看還是咱們自己空個莊子收容災民的好,若是交給了衙門,倒顯不出咱們來。”賈母沈思片刻,搖頭道:“這個事兒太顯了咱們也不成。這麽著,就空個宅子出來,裏頭備好米糧柴炭,都記了數,收拾好了等著。”鳳姐問道:“等著什麽?”

賈母道:“等著有公侯王府開始施粥賑災時,再尋了管事衙門把宅子連東西都給人家,把賬都交了,看宅子大小留些人手幫忙就是。”鳳姐忙答應了,又問些細處,才去布置。

燈映簾幕,寒風襲門,鳳姐這一日忙活,這會兒靠在榻上讓平兒捶著腿,心裏盤算著。原想著若是自家收容人,這一日日的米糧柴炭就是個大事,如今這麽一來,倒沒個落手處了。就算留了人幫忙,自然也是衙門裏的說了算,幸好手裏還有幾萬斤石炭,倒也是一筆小財。

賈璉哪裏喝了酒來,撩了簾子看著屋裏嬌妻美妾,不由笑得心眼齊開,近前抓了鳳姐的手道:“這是誰家小娘子,生的這般惹人。”平兒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鳳姐微微睜開眼,橫他一下道:“哪兒灌喪了黃湯來,貧嘴賤舌地討人厭!”

賈璉酒正上頭,聽平兒笑了,便伸手撥弄她,又見鳳姐來這麽一句,懶懶收了手道:“誰樂意喝他們的酒!這不是推不掉麽,天這般冷,又沒到黑的時候,不喝酒可做些什麽呢。”

說著拿手揉捏鳳姐的指頭,鳳姐及他湊近了聞著一陣脂粉味,不由皺了眉道:“今日我身上不舒爽,你少來招我!”又對平兒道,“服侍你家二爺那頭歇著去。”

賈璉只當鳳姐喝醋了,便涎著臉作揖道:“我哪裏錯了,奶奶好歹容我這回,莫要趕我出去。”鳳姐心裏有事,又厭煩他身上混七八糟的味道,料得這個天氣這樣時候他也萬不肯入浴的,也懶得與他糾纏,只對平兒道:“說了你沒聽見?!快扶了你二爺那頭睡去,你去伺候著。”

平兒聽鳳姐語氣如此,又見她神色不耐,不敢玩笑,只好扶了賈璉連哄帶騙地架出房去。賈璉腳步趔趄著出了房門,回頭看了下那紅綢軟簾,忽的一笑,彎腰一把撈起平兒,橫抱了往西邊屋去。平兒一驚,忙伸手捂了嘴,扭了幾下身子,到底犟不過賈璉,也只好由他。

李紈正憂心許嬤嬤,又暗悔不該讓她一個人在外頭奔波,許嬤嬤也有些年紀了,看看常嬤嬤閆嬤嬤,都是兒孫滿堂,獨她一個孤伶清的還一門心思都替自己在忙活,偏自己實在是不用這些的了,這話卻不好說。呆坐了會,將幾件衣裳讓素雲用包袱包了,吩咐道:“下回許嬤嬤來的時候,你記著提醒我。”又取了幾盒藥一同包了。

素雲答應了,又道:“奶奶,許嬤嬤在莊子上定沒事的,您想想,那琉璃窗的房子都是新蓋的,且奶奶又一早就讓備了那麽些煤塊柴炭的,哪裏就能凍著了呢?千萬別憂心多思,有什麽好處。”李紈點頭笑道:“是我想左了,碧月呢,怎麽不見人,這會兒你們那屋也沒這裏暖和。”

素雲道:“外頭有個什麽事,她出去看看。”李紈道:“什麽事要她出去看?”素雲嘆氣道:“她就是個說不清的,總思量著她自己衣裳厚,不怕冷,倒不樂意叫小丫頭婆子們做事,說她們反要受凍。”常嬤嬤在一旁聽了,正好見著碧月進來,便問道:“你這是做什麽去了?”碧月道:“我們那屋子的炭沒了,我去庫裏取了些來。”

常嬤嬤便道:“這怎麽也成你的活兒了,不是該小丫頭婆子們去領了的?”碧月笑道:“嗐,這天這麽冷,她們一個個凍成那樣,橫豎我衣裳穿得厚,還是我去一趟便當。”

常嬤嬤聽了,正了臉色,把她叫到跟前道:“你真這麽想的?”碧月摸不著頭腦,道:“是啊。”常嬤嬤冷哼一聲道:“其心可誅。”

碧月目瞪口呆,素雲聽了也變了臉色,常嬤嬤接著道:“什麽人該什麽活,這是規矩,是上頭定了的。你要幫人做別人份內的活兒也不是使不得,只是你這理由歸到什麽上頭了?你穿得厚,她們穿得薄,是以你舍不得她們受凍,你才去做了她們的活兒。

這麽論來,一則是咱們府裏刻薄,下人衣裳都不夠,都受著凍,偏這個府裏主子都是狠心的,還要你一個丫頭來發這個善心;二則照這麽論來,最該做活的就是老太太了,誰的份例能有老太太高呢是不是?

這麽一比方,就看出來了,合著府裏只有你一個好人,主子們都是壞心的,素雲她們這樣的更是該死,得了厚賞高賜卻不曉得憐貧惜弱,不是壞透了的良心?”

碧月聽了都快流下淚來,紅了眼眶看著常嬤嬤,又看看素雲看看李紈,哽咽著道:“我、我、我沒有……”

閆嬤嬤嘆了口氣,沒有說話。常嬤嬤接著道:“不要說你沒有這個意思,你有沒有這個心是不是這個意思,你這路數做出來了,就已經是這個心這個意思了。主子們或者有看不到的地方,你若是跟下頭接觸得多,曉得今年太冷,常例的衣裳炭火都不夠禦寒了,可以報於主子知曉,讓主子定奪。

你這做的是什麽呢?下頭人承了你的情,就是認了主子的刻薄,這叫越主施恩收買人心!下頭的人若是不承你的情,你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這些人承不承你的情,你都是把素雲櫻草幾個架在火上烤了!”

碧月初聽還想辯解,越往後聽臉色越發難看,聽完常嬤嬤所言,已撲通跪倒在李紈跟前,李紈心下不忍,卻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開口。常嬤嬤常日裏都是笑瞇瞇的,心寬氣和,不與人計較的性子,她又素來疼碧月,這番發作,便是素雲閆嬤嬤幾個也不好求情。

常嬤嬤緩了口氣,看著碧月道:“你也莫要滿腔委屈,一心想的都是你有沒有這個意思,你是不是這個心。我只問你一句,‘那些婆子丫頭們,到底有沒有在挨凍?’你且細想這個話來!”

碧月確實滿心委屈,明明是幫人難處的事情,怎麽被常嬤嬤說得這般不堪,欲要辯解卻有無從說起,這會兒聽了常嬤嬤這麽問,便收了心思細想起來:“我看他們穿了極厚的襖子還哆裏哆嗦的,想來是冷的。”

常嬤嬤又問:“那你能替他們做多少事?”碧月嚅囁道:“就、就能做的做一點……”常嬤嬤又問:“那你伺候奶奶可伺候得十分好了?”碧月飛快看了李紈一眼道:“這……我也不知道了。”

常嬤嬤嘆口氣道:“你說你想來那些人是冷的,也就是說這本是你想的,並沒有人在你跟前說自己冷得厲害讓你幫忙做事。你也不知道自己伺候奶奶伺候得如何,那麽我告訴你,若是主子會問起你上哪兒去了,就是你還沒伺候到‘好’的份上,你看奶奶什麽時候要尋過素雲?

但凡奶奶要用著素雲的地方,她總是在的,不用奶奶尋她。你自己分內的事也沒做到多好,倒是花心思花精力去做些並沒有人要你幫忙做的事,你問問你的心,你這麽做又是為了什麽?”

一眾人都一語不發,片刻後,常嬤嬤又道:“還有一層,那些婆子丫頭們原本就算冷些也只當人人如此,如今你跳了出來,讓他們看到你們這些不用出風入雨的倒穿得不懼風寒,偏生你又實在幫不了她們所有的活兒,她們終還要往風雨裏去,心裏卻知道了你穿著不懼風雨的衣裳卻在攏了地炕點著火盆的屋子裏享福。

而你,也不過是個丫頭,你要她們再看著你時,心裏怎麽想?看著素雲櫻草她們時,心裏怎麽想?

多少是非由妒恨起,這妒恨之人雖有養心不夠之過,那些偏要在窮人跟前顯擺的人又要擔什麽業?這就沒人知道了。說到底呢,碧月,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要這麽做?”

常嬤嬤一通話下來,素雲也在一邊細細咂摸著味道,李紈看碧月一時半會兒也回不過神,便道:“好了,我做個主,碧月,你先回自己房裏去好好想想嬤嬤說的話,這裏先不用伺候了。”又對素雲說:“你也下去吧,今兒晚上不用上夜。”素雲答應一聲,扶起碧月行了禮就往她們自己屋裏去了。

待兩人走遠了,閆嬤嬤笑著對常嬤嬤道:“你呀,還真是看重碧月這丫頭,尋常看你這麽管過誰來!”

常嬤嬤笑瞇瞇道:“這丫頭心思簡單,腦子又遠不如素雲好使,若是原先咱們那樣也罷了。如今奶奶雖不說,我們這日子過的也曉得跟以往大大不同了。這府裏卻又是一般光景,若是宮裏有信還罷,若不然,恐怕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這此消彼長,往後的日子會如何,還真說不好。

這真要有那麽一日,咱們躲不過去了,遭人惦記了,碧月這性子這行事,就是擺著的一個靶子。奶奶雖還算心寬,待身邊的人卻情厚,蘊秋墨雨這樣都當了娘的人了,奶奶還擔心她們凍著了傷著了,何況碧月這樣在眼前的。若有個不當,到時候可真要打老鼠怕傷了玉瓶兒。不如索性趁早,清清她的心思。”

閆嬤嬤點頭道:“還是你想的長遠,這碧月倒是愛跟妙兒這小丫頭一起,偏學不來半分伶俐勁兒。”

常嬤嬤嘆氣道:“誰說不是呢,那小丫頭靈得,往常還最愛說個雞毛消息,如今你看看,哪裏還肯多話,穩當出嬤嬤勁兒來了!這幾日我看碧月行事不妥,這小丫頭倒是幫著擋事,什麽該她們幹的活兒一概不推的,偏是碧月這心思走歪了,只想著憐貧惜弱當老好人了,看不懂半點眼色。”

又看李紈一眼道,“說來也是奶奶慣的!”李紈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只顧我自己罷了,她們該怎麽著我還真沒想過,幸好有嬤嬤們看著,要不然我這懶散性子可要害了人了。”常嬤嬤笑道:“害人到不至於,我剛也是拿話嚇唬嚇唬她!人的心哪兒那麽容易理清楚了呢,我修心這麽些年了,也沒敢說自己想清楚了。”

閆嬤嬤嗔怪道:“你這會兒說的輕巧,才剛那陣勢,我都給嚇住了,碧月那丫頭晚上恐怕是睡不著了。”常嬤嬤笑笑道:“這不是閑著也是閑著呢,小姑娘嚇唬嚇唬漲膽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